縋流興波亂池鏡,衣冠塚空,獨照白玉影。

  慕無徵聆聽幽幽水聲,面對那雙堅決的眼眸,忽然問道:「心堅如妳,曾經動搖過嗎?」

  白玉像似也望入他帶著迷惘的雙眼,又像只是單純地垂視波瀾不斷的一方池水。

  相顧無言,唯一寂然。

  慕無徵很快便移開了視線,窺向池水漆黑深處。

  或許,他根本就不在乎無淵子的答案,他想聽見的,是十年前跪伏在玉像之前,磕頭拜卓無艷為師時,那個自信而堅定的自己,所許下的狂妄誓言──暮雲之巔,天下無雙!

  當年的那個承諾,還尋的回來嗎?

  他不知道。

  所以才來到祠堂,見玉像,問心魔。

  火把突然爆出劈啪聲響,星火四濺,火光忽強忽弱,惹得四周光影一陣搖曳。

  過了片刻,光源才徹底穩定下來。

  慕無徵收回目光,引劍身側,《無痕劍》六式˙雨,猛然上手!

  八道劍氣接連打出,一道快過一道,在白玉像前連成一線;劍氣飛擊水面,激起一簾波光粼粼的水幕,不高不低,正好與玉像齊高。

  水幕落下,浪花翻騰,慕無徵躬身再拜。然後,他將雛鋒劍立在池畔,取來火把,朝岩洞左側走去。

  岩洞本身並不是盡頭,位於岩洞左側,距離入口約莫五十來步處,還有一條狹窄纔通人行的通道,可以通往洞窟更深處。

  慕無徵緩步前進,但岩壁上不時突出的尖銳利石,仍是在黑衣上劃破幾道口子。

  通道的盡頭是一間石室。

  這是整個岩洞之中,唯一經由人力改造過的地方,壁面清晰可見打磨挖鑿痕跡,空間既寬且長,他手中的火把竟不足以照亮石室深淺。室內只簡單地陳設二椅一桌,皆為石製,桌上置有一燈,捻子已泡在燈油裡。

  慕無徵方才踏入,便揚起不少灰塵,細埃在火光下漂浮四散。

  他拂袖掃去椅上塵埃,坐了下來,隨後挑起捻子點燃油燈,滅去火把,景物頓暗,只剩一盞豆大的軟弱燈光。

  隔著燈火,慕無徵看向石室深處。

  一片幽黑。

  火把尚不足以顯現整個石室全貌,何況是憑這微不足道的燈光?

  然而,他確切知曉深處有著什麼。

  果不其然,石室深處傳來了聲音。

  「……你回來了。」

  那是乾澀、沙啞,又混合著血腥味的少年嗓音。

  「我回來了。」慕無徵朝深處回答。

  沉默片刻,那個聲音才又再度說道:「這一年多經歷,你可有什麼趣聞可說給我聽聽。」

  對方的聲音裡沒有半分興致,顯然只是客套話。

  慕無徵想了想,認真說道:「我見到她了。」

  這個似乎觸動了什麼,對方沉默得更久了。

  「是嗎……她可安好?」聲音裡有著顫抖。

  慕無徵搖了搖頭,冷淡地回應:「我不知道。可是,她想知道我如何識破《羅雲綾身》。」

  對方以追憶的口吻喃喃說道:「羅雲織行衣,白綾憑風虛──所以,你告訴她了?」

  慕無徵反問道:「你想要我告訴她?」

  「你不曾說,」對方頓了頓,不解道:「為什麼不說?」

  「那你為什麼又把自己困在此處?」

  對方苦笑一聲,自嘲地說道:「有你在,我出不出去又有什麼差別?」

  慕無徵聽著對方無心之語,想著這一年來,尤其是最近經歷,頓時情緒失控,握拳垂在石桌上,厲聲咆嘯道:「因為這樣就能將一切責任都丟到我身上,不是嗎?慕容飛!」

  燈火閃爍,對方三度沉默。

  情緒翻湧瞬間,慕無徵下意識運轉〈亡心訣〉,一股清冷內力頓時流遍四肢百骸,消除情緒帶來的影響。

  下一刻,他鬆開緊握的拳頭,歉聲道:「抱歉,我不該遷怒於你。」

  「你動搖了。」對方終於開口,聲音無比冰冷。「你竟然動搖了。」

  「是。」慕無徵無從反駁。

  「為什麼動搖!」

  幾乎是吼出來的一句話,飄散著帶著仇恨意念的血腥味。

  慕無徵看著黑暗深處,不說話了。

  雖然有著黑幕遮掩,他卻能清楚看見幕後景色:慕容飛瑟縮在石室角落,臉色因長期處於黑暗而顯得蒼白,寬鬆布袍罩著瘦骨嶙峋的身軀,令他整個人看上去無比虛弱。因為虛弱,他只能瞪視慕無徵,彷彿這樣就能將滿腔怒怨與悔恨往對方身上傾注,讓對方代替自己的情緒行動。

  「回答我!」

  慕容飛再次咆哮道。

  慕無徵低頭閃躲,眼裡倒映著豆粒燈火,緩慢說道:「因為那個人近乎無情的推演與放任,月兒受傷了。」

  「那又如何。」慕容飛滿不在乎地說道:「我只知道,那個人的推演越是神妙、精準,這樣當初那個人所推論之局,便極有可能成真──《無痕劍》可悲的宿命,或能在你的手中結束。」

  「忘性無情,登峰造極,你也要我像邱渾志一般,無情開殺,好見證《無痕劍》的極致嗎?」

  慕無徵明知這些話不妥,甚至不合邏輯,卻還是將之說出口,足見他的思緒之紊亂。

  「一派胡言!」

  慕容飛聲音裡的仇恨味道更深了。

  「邱渾志是罪無可逭的罪人,如果不是他,慕容氏一脈怎會落到如此地步!而《無痕劍》卻是你的宿命,如果你逃避了,慕容家的慘劇,只會再次上演!」

  慕無徵沉聲說道:「我不曾逃避。」

  「既然選擇面對,你更沒有動搖的資格。」慕容飛以不容質疑的口氣說道。「你只要記得,不斷取勝,不斷磨練《無痕劍》就好。」

  慕無徵抬起頭來,遲疑道:「可是……」

  「沒有什麼可是不可是的。」慕容飛仍舊瞪著他,冷聲說道:「你要知道,如果你不能完成那一戰,成為天下無雙,這樣過往的一切,那些消失的生命便沒有意義。」

  慕無徵抬頭看著黑暗,再一次想起拜師之時許下的誓言。

  或許,這股堅決本就不屬於他……

  「為什麼必須是我?」

  「因為,我只是一個什麼也守護不了、被奪走一切的凡人,而你已是《無痕劍》傳人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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