路有骨滿肚子火,越說越是壓不住雄渾嗓音,最後是用吼的說完滿帶質問的話語來。

  柳行之臉色鐵青,挺著搖搖欲墜的身形,迎向師兄嚴厲至極的目光,不退不避,堅守一路撐持的原則,不卑不亢道:「柳行之所行之事是對是錯,自有師門規矩懲罰,今夜縱使獨戰而死,也是無怨無尤。」

  他用平靜的語調說著義無反顧,卻只換來虞純秋的一聲嘆息。

  虞純秋這才知道,自己的做法,實在錯了。

  「想法未改是好事,有所堅持是好事,但將你帶出淵谷,實是我之錯事。」他搖頭說罷,走到柳行之身前討要劍鞘。

  柳行之看見小師叔眼中明顯至極的失望之意,依舊是不肯交出劍鞘,回道:「請紫流歸鞘。」

  一旁路有骨看著這對說話不肯說明、做事拖泥帶水的同門師長與師弟,額上冒出青筋抽動,也不廢話,直接甩出肩上玄鐵斷劍,猛然打向柳行之肩上。

  不少門徒驚呼出聲,柳行之早已是氣空力盡之態,路有骨又出手突然,這一劍打落,如何承受得起?

  千鈞一髮之際,紫芒閃動,一柄長劍飛快橫入,用劍脊托住包裹玄鐵斷劍的熊皮,玄鐵斷劍沒能徹底打在柳行之肩膀,只是乘勢一壓。

  然而,就只是這麼一壓,柳行之身軀一震,如遭重擊,雙膝為此一曲,險些跪倒在地。

  ──即便是這時候,他依舊想著紫流歸鞘一事,居然趁著紫流劍托住玄鐵重劍同時,手中劍鞘一轉,半收紫流劍入鞘。

  一時之間,師門三人形成奇妙的對峙之勢。

  玄天門徒見狀,自是更為擔憂柳行之情況。

  畢竟玄天門上下誰人不識,路有骨所持斷劍名為「風饕」,長兩尺三吋,刃寬四吋三分,與葉枯桑所掌懸山劍同樣,皆是以北地精鋼揉以殊異金石鍛造而成,極其沉重,何況風饕劍未斷之前,劍重還在懸山劍之上,只遜於祖師仿造的重劍無鋒,八嶽排行第二!

  至於風饕劍為何斷去,成為如今模樣,還得從百餘年前說起。

  當年秋節反常,北地遭逢連月暴雨,崩山無數,有一處山林低處堰塞成湖,眼看湖水越積越高,大有潰堤之勢,彼時玄天門長老擔心災害擴大,危及下游處村落,竟是一身佝僂,一只斗笠,一柄風饕劍,冒著狂風暴雨,耗費三個日夜,終於尋到山石脆弱節點,匯集畢生所學,以風饕開山裂石,成功打通水路,引湖水往他處洩去,免去一場天災禍患。

  後來風歇雨止,玄天掌門派人尋找長老,卻是遍尋不著,只在岩縫處找到已經斷去三成劍身,鋒刃滿是缺損的風饕劍。

  從此往後,風饕劍因劍身缺損,排名退到八嶽第六,不復過往鋒利,卻是更受門徒敬重。

  如此重劍僅僅是稍微壓在一般弟子肩上,都不一定能承受到住,何況是此刻的柳行之?

  「小師叔你撤劍。」

  路有骨轉頭喊了一句,隨即又盯著柳行之,罵罵咧咧道:「周北辰跟葉師叔久了,沾染深惡痛絕的惡習,你在柳在天離開後,更是無可救藥地抓著規矩不放,一個個都是木頭腦袋死腦筋,看了就氣!」

  路有骨劍勢下壓,虞純秋紫流橫護,柳行之死撐不倒,終於,有弟子看不下去,大喊道:「小師叔,師兄,你們都收手吧。」

  那喊話弟子原以為會遭到路有骨責罵,沒想到路有骨居然聽話地收劍,柳行之順勢徹底收劍入鞘,卻是握著劍鞘不放,大有繼續負劍受罰的模樣,虞純秋又嘆了口氣,鬆開了劍柄。

  路有骨走到喊話的弟子面前,弟子心想果然還是逃不掉,結果路有骨卻是一手大力拍在弟子背上,連聲說道:「喊的好!你們其他人就沒一個像他一樣有見識。」

  路有骨搭著弟子的肩,用下巴指了指一地屍體碎兵,說道:「我們身處的是戰場,規矩是行事的底線,卻不是漠視的理由,但凡有一人早點出聲,柳行之會被揍成這副豬頭模樣?小師叔的命令要顧,柳行之的性命就不用了?」

  沉寂半晌,玄天門人終於恍然大悟,小師叔之所以讓柳行之一人獨戰,莫非是要柳行之學會依賴同門,更是要他們這些弟子不再坐視同樣的事情發生?

  柳行之背好紫流劍,接過弟子遞來的寒鐵劍,緊握著劍鞘,沉默不語。

  他如何不知道小師叔用心?

  可是,當他得知柳在天死訊,接過寒鐵劍那一天,他便告訴自己,許多事情,畢竟是只能自己做得,如此才不會愧對兄長,愧對寒鐵。

  虞純秋一路上都在設法打開柳行之心結,柳行之卻以師門規矩築成層層高牆,視而不見──一想起孤立無援,客死他鄉的兄長,他就不能也不願去依賴他人,至少這樣他心底能好過些……

  所以,他明知會受責罰,還是選擇一人陪同群俠上葬劍居討公道。

  所以,他明知葉彎、石棱難敵,還是一人一劍拖著疲憊身軀向前。

  行之在天,退無可退。

  「退後,方能向前。」虞純秋忽然說道,顯然察覺了柳行之心態異樣。

  一如先前他接連話語進逼,希望柳行之放下心中堅持求援,畢竟是進退失據,誰也沒能接受誰的勸。

  路有骨哼聲道:「我寧願先退遠一些,看清行事再向前。」

  「可你是小師叔。」路有骨鬆開搭弟子肩膀的手,走到虞純秋面前。

  「小師叔實力,有目共睹,不代表小師叔就能夠恃武逞能,丟柳行之一人單打獨鬥──今天若是弟子翻船,沒拖住一字血眉,或是有其他勢力介入,小師叔難道能保證,柳行之不被人打死?」

  玄天弟子個個瞪大眼睛,目瞪口呆,他們知道路有骨脾氣直接,卻從來沒想過連小師叔都敢罵。

  柳行之還沒開口解釋都是自己過錯,路有骨已經丟了一句閉嘴過去。

  「小師叔,別怪弟子僭越,說些不耐聽的。小師叔相信弟子留下斷後,不會因為跟一字血眉有仇就衝動行事,同樣弟子也是相信前方縱有危險,小師叔也能護同門師兄弟周全──但這一次,小師叔的做法錯了。」路有骨一口氣說完,一屁股坐在泥地上,一副我罵完了你隨意的架式。

  虞純秋搖了搖頭,目光一一看過在場每一位弟子,認真道:「置門人於險,小師叔確實有錯。」

  路有骨抬頭看著柳行之,道:「你看,認錯有很難很丟臉嗎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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